数字锁魂:江南遗花(小说)
文/汤文来
生活在“数字绩效”社会,人人被AI评分系统定义价值。
送货员肖成功的评分忽然暴跌,工作从高档江北区贬至破败江南区。
他拼命提升数据表现无果,发现评分暴跌原因竟与失业女友有关——
AI判定“与小满的消极情绪交互”将拉低社会总体幸福指数。
当他在废弃防空洞找到小满,她指着巨大屏幕:
“欢迎来到情感处理中心,你我不过是数据海洋里两朵待分解的浪花。”
暴雨在深夜里如泼如倾,狂暴地抽打着江南区这片被时间遗忘的角落。老化的排污系统早已超载,浑浊的污水裹挟着垃圾在狭窄巷弄间肆掠横流,散发出刺鼻腥气。雨水在低洼处汇聚成恶浪,狠狠撞击着两侧歪斜的居民楼墙壁。
“东风”牌老旧快递三轮被肖成功艰难地操纵,在一条积满秽水的窄巷中泥泞前行,轮胎不断在湿滑地面上打滑,每一下颠簸都传递着车体快要散架的绝望呻吟。雨水猛烈拍打着顶棚,砸出的巨响几乎盖过引擎苟延残喘的喘息。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他廉价的防水冲锋衣,顺着脖颈钻进脊背,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防霾面罩内侧凝结着湿粘的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水中挣扎。车厢角落里,一份号称“黄金特快”的包裹孤零零地泡在浑水中,外包装浸得发软变形。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冷雨,而是面罩视界右上角那行猩红如血的数值——社会价值贡献评分:68/100。旁边一行冷酷的小字闪烁着警告:“行为波动风险预测:高。效率严重偏离阈值。建议:强制下线/心理干预。”那数字沉甸甸地压着他的眼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神经。前天的早晨,它还是一个光滑、充满希望的92,足以支撑他穿行在江北区清爽明亮的大道上,为那里的精英居民递送新鲜蔬果与智能设备。
可命运就在几个小时内崩塌。系统毫无预兆地、冷酷地将他从江北区那片由摩天大楼组成的水晶丛林、从那个弥漫着洁净数字气息的世界,狠狠砸入了这江南区的泥沼里。这里没有未来可言。
他猛地一甩头,将眼前不断闪烁的警告红字和令人窒息的回忆片段甩开,狠命咬了一下后槽牙。酸涩的痛感在嘴里弥漫开来。不行!他需要任务!更多的任务!更高的效率!更完美的评分!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模糊的刺痛。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把住方向,油门被拧到极限,三轮车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咆哮,猛地冲出一道污浊不堪的水洼,又沉重地撞上小巷出口那条堆满废弃建筑垃圾的街边。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胸口发闷,胃里的酸液一阵翻涌。
他急喘着掀开湿漉漉的头盔面罩,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水,视线艰难地穿过密集的雨帘。目的地终于出现在眼前:九莲塘棚户区深处,一栋墙皮大片剥落、露出丑陋的红色内砖的旧楼,如同一个溃烂的伤口。一扇锈迹斑斑的单元铁门半开着,在凄厉的风雨中空洞而缓慢地晃动。
“编号PD-SXG-037,黄金加急特快包裹确认送达!接收人身份扫描…”他跳下车,顾不上脚下的泥泞和几乎灌满鞋子的脏水,努力让自己麻木的声音听起来合乎规范。手腕上的身份腕带在湿冷的空气里泛起微弱的蓝光。
但单元门后的阴影里,慢悠悠挪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是裹着破旧军大衣的老耿头。老头眼神浑浊麻木,慢条斯理地在腰间破破烂烂的帆布工具包里摸索着接收器,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刺骨的寒风吹过,肖成功僵直的身体忍不住微微打颤,牙关紧磕在一起。
“老耿头!扫描仪!快!加急件!”肖成功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一把砂子,声音嘶哑地催促道。
老耿头抬起眼,浑浊的眼珠毫无波澜地盯着肖成功腕带上投射出的那刺眼的“68分”,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急啥?天塌不了…喏,等着。”又继续慢吞吞地翻找。雨滴砸在老耿头的破军大衣帽檐上,嗒嗒作响,每一声都敲在肖成功紧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上。
刹那间,累积的疲惫、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那“68分”如同重锤般不断敲打带来的绝望,骤然引爆了连日挤压的愤怒和恐惧!他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微弱的疼痛根本不足以压下胸中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躁。他向前逼了一步,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腥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压迫感:“快给我!!扫描!现在!!”
巨大的声音在狭窄的雨巷里爆开,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老耿头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浑身一哆嗦,翻找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有些茫然地抬起脸,那双被岁月和生活磨损得只剩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肖成功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那张脸被巨大的焦虑和扭曲的痛苦彻底改变了模样。
“成…成功?”老耿头的嗓音粗粝沙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极淡的怜悯,“你…你以前不这样啊…”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捕捉到肖成功身上某种彻底蜕变的气息,浑浊的眼睛眯了眯,“鬼气……你身上沾了鬼气了。”
“闭嘴!”肖成功嘶吼,声音被风雨撕扯扭曲,饱含绝望,“给我扫描!”他猛地伸出手,几乎要揪住老耿头破旧的衣领。
老耿头下意识地把脸深深埋进满是污垢的大衣领口里,枯瘦的手指终于摸到了那个表面布满油污的陈旧扫描器。冰冷粘稠的雨水顺着他深壑般的皱纹往下淌,他的动作因为极度的寒冷或恐惧而更加哆嗦,绿光微弱地亮了一下。
“签…签收了。”三个字气若游丝,带着无法驱散的寒意。
肖成功一把夺过扫描器,飞快地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划过。“任务完成。处理耗时:5分17秒。评价:不良。”终端冰冷的合成语音毫无感情地报出结论。他看也没看老耿头一眼,转身跨上三轮车,油门再次被拧死,车身在颠簸中发出痛苦的咆哮,迅速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水深处,只留下一个被绝望浸透的模糊背影。浑浊的雨水很快吞噬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老耿头站在门洞里,盯着那消失的车灯,许久,才慢慢抬起自己枯瘦的手,看了看手腕上同样显示着令人悲哀数值的腕带,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一缕被冻僵的轻烟,瞬间消散在冰雨横流的江南区深夜里。
肖成功把自己死死焊在那辆“东风”破旧的驾驶座上,如同一个耗尽了能量的破损机器,只知道机械地在江南区污水横流的街道间来回穿梭、爬行、冲刺。困意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刺骨的寒意与无处不在的潮湿持续啃噬着他的骨缝。只有系统那不断发出轻微震动的任务提示音,才能在他僵死的意识里撬开一丝缝隙,让他暂时摆脱那个猩红的“68”。
每一次微弱的震动,都像是一次痉挛,强迫他从精神沼泽里挣扎着仰起一点头。手腕上传来的压力感像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脉搏。饥饿感早已超越胃囊成为一种纯粹的灼痛。每一次冲进被雨水模糊的街道,都只是在数据流中刻下更深的失败印记——低分!不良!任务超时!
那个红色的、象征着深渊的“68”,纹丝不动。
深夜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肖成功猛地停在路边一个污水四溢的棚屋旁,那里蜷缩着一个头发被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头皮上的女人。她怀中抱着的孩子发出猫崽般微弱断续的哭啼声。女人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积满污水的路面,对怀里渐渐微弱下去的哭声麻木不仁。肖成功麻木地递过去一包廉价、半湿的合成营养膏(这廉价又不易腐败的食物是江南区下层最常见的选择),完成身份扫描确认。
“食物签收成功。任务结束。”冰冷的电子音在腕带上响起,“特殊事件评估中:您停留时长超阈值12秒。检测到接收对象情绪显著低落,可能对附近空间造成‘情感污染’。建议立刻离开。”腕带屏幕上的数字毫无波澜地闪了一下——“68”。
一股冰冷的毒液猛然注入肖成功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麻木的神经。超时?情感污染?小满!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毒针,骤然刺穿了他锈蚀浑噩的大脑。系统说过的评分暴跌的唯一明确原因——与小满的“消极情绪交互”!那条冰冷的通知短信刺眼地烙印在脑海深处。是她害了他?!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现在这个女人和孩子……
前所未有的寒意攫住了他,比雨水更冷,深入骨髓。他猛地踩下油门,破车嘶吼着冲出污水,仿佛要逃离什么无形却致命的瘟疫。
必须找到小满!这个念头突然变得无比尖锐清晰,盖过了腕带上刺目的红色数字和那不断提示“效率低下”的警告。他死死盯住个人终端上那片象征着江南区的斑驳光点,一个暗淡的标记悬浮在那里——小满住处的定位。那位置在他意识里从未淡去,早已浸入骨髓深处。
他疯狂转动方向盘,车身在湿滑的街角猛地甩尾。污水高高溅起,砸在肮脏的墙壁上。三轮车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嚎,朝着那个几乎被系统遗忘的角落冲去。窗外的楼宇在暴风雨中如同一张张扭曲变形的灰色鬼脸,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扭曲了视线中的景象。
车刹在一条污水汇成的肮脏小河旁。肖成功跌跌撞撞跳下,踩着齐踝深的、漂浮着垃圾的粘稠泥水,扑向了那个缩在巷底的小商铺。那个属于小满的小小煎饼摊铺面。铺面门口堆满了雨水冲刷下来的垃圾,几片发黑的塑料布在风中无力地摆动,像垂死的哀鸣。
他猛地站住了。刺骨的冰冷瞬间吞噬了他。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黏稠的泥浆砸在肖成功的塑料雨披上,发出令人窒息的沉闷闷响。他站在那条被黑暗小巷裹挟的小铺面前,双腿如同灌了锈死的沉铅,半步也迈不动。
小满那熟悉得深入骨髓的煎饼铺面,此刻只剩下一个被粗暴扒开、张着黑洞般巨口的空腔。
冰冷的铁卷帘门已被某种重物从外部凶狠地砸开了几道扭曲翻卷的伤痕,暴露出门后更加惨不忍睹的废墟。仅剩一小截的卷帘无力地耷拉着,在狂风暴雨中不断碰撞着地面,发出沉闷而绝望的金属撞击声。那声音穿透密集雨幕,空洞地回荡在狭窄巷道里,似乎敲击在肖成功的心口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紧了他的喉咙,带着铁锈和淤泥的腥气直冲大脑。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冲去,脚下一滑,膝盖重重跪进冰冷的泥水里,肮脏的水花四溅。他也顾不上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近那个豁口,扒住冰冷的、边缘被暴力撕裂翻卷起的铁皮,探头向里面望去。
一片狼藉。惨白的防水布被粗暴地扯裂,像被撕碎的皮肤一样胡乱搭在散落的破烂架子上,在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凄风苦雨中胡乱飘荡。铺子深处那个用木板搭起的简陋小阁楼一角崩塌了,断裂的木头尖刺般指向屋顶漏下的天光。
角落里,那个他曾无数次目睹小满细心整理的小矮柜被整个掀翻在地。柜子旁,曾经承载着小满全部骄傲和生计希望的手工工具——铁勺、竹刮、小小的油刷……像被扔垃圾一样扔在遍布油污、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唯一残存的人迹,是墙根处散落着几块被踩得四分五裂的煎饼残渣,焦黄变硬的边角已经被污水浸泡得发白肿胀,如同丢弃发霉的点缀物。
人去楼空。像从未存在过。
“小满——!”
肖成功的嘶吼被狂暴的雨声吞没,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在残破的店铺里呜咽。他木然地伸出手,穿过卷帘门的破口,胡乱抓摸那个小矮柜翻倒的缝隙。冰冷、湿滑、油腻……只有这些。几件破旧的工衣凌乱散落。
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一个微微凸起、触感微凉的不规则坚硬物体。他猛地缩回手,用几乎要捏碎那东西的力气攥住——借着卷帘门破洞透进的一点点被雨水过滤的天光,他摊开手掌。
那是半条竹子编成的小鱼。做工简陋,竹子原本青绿的色泽已被时光和油烟浸得发黄发黑。鱼眼是用两颗细小的绿豆镶嵌上去的,此刻绿豆已经脱落,只剩下两个空洞的黑色小点,木然地回望着他。
心脏像是被那只竹编小鱼锋利的竹刺狠狠扎透。某个深秋的黄昏,金灿灿的夕阳余晖洒在煎饼摊滚热的铁板上……小满一边熟练地摊着面糊,一边笨拙地用小刀削着竹条,汗珠挂在她小巧的鼻尖上晃悠:“喏,拿去!他们说这个挂在车上保平安!……你可得多来照顾我生意!”俏皮的笑容在氤氲的热气里显得格外生动明亮。
记忆里那个黄昏的暖意与眼前冰冷的破败废墟形成了惨烈的割裂,巨大的冲击几乎让他窒息。他紧紧攥住那条冰冷的半截小鱼,粗糙的竹刺深深扎进他布满老茧的手心,细密的刺痛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竟让他有了一丝虚幻的抓握感,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段粗糙的竹编,而是那个飘散在冷雨世界里的女孩衣角残余的微弱温度。
他猛地抬头,视线像一头濒临绝境而彻底疯狂的野兽,一寸寸逡巡扫描着这片废墟,最终死死钉在那个裂开缝隙、几乎崩塌的小阁楼角落——那张铺在薄板床上用于保温的廉价廉价塑料布不知被什么东西刮破,一星点异样的、与廉价胶料截然不同的光芒穿透肮脏的油污和灰尘,一闪而过!
肖成功的心脏像被重锤猛击!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前面的破碎货架,不管不顾地抓住一根摇摇欲坠的木梯条,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带起的尘土在潮湿空气里弥漫。身体重重撞在倾斜的阁楼木板上,几乎再次塌陷。他喘着粗气,爬进那个仅能容身的低矮空间,扑到那张腐朽的单人木板床前。
他扒开被撕开的塑料布边缘,手指沾满油污和灰尘,在床板边缘不断摸索、刮擦。终于,在裂缝深处一块松散摇动的木板背后,一个黏着油污的不规则微型黑色物体,被他沾满污泥的手指抠了出来。
一小块黑色的金属装置,冰冷,坚硬,比普通的硬币略厚一点。边缘有一圈极细密的金属接触点,中间嵌着一个微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孔洞,散发着一种微弱的、不祥的信号感。
窃听器!或者监控设备!
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不是消失!是被系统定位,锁定,然后抹除掉了?!
瞬间的空白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震怒!这愤怒烧毁了他残余的理智,他猛地握紧拳头,将那冰冷的金属碎块连同半截竹编小鱼狠狠攥在掌心,几乎要将它们捏进自己的血肉里!他抬起头,血红的双眼透过残破屋顶的缝隙,死死盯向北方那片在厚重雨云后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冰冷白色光芒的宏伟城市——江北区,那片由数据和规则构筑的巨大囚笼核心!
小满消失的影像,系统冰冷的“消极情绪”判定,评分断崖式崩塌,这枚突兀出现的微型金属块……它们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带着绝望的寒意瞬间缠绕锁定了他的意识:这是抓捕!一场基于那该死的数字指标的清除!
时间变成钝刀,凌迟般地磨蹭着。肖成功几乎完全放弃了效率惨淡的派送任务,如同一头受伤的兽在江南区的雨幕、污水横流的巷弄和那庞大工业废墟之间疯狂地游荡。每一次机械地扫描身份证时,腕带屏幕上那行猩红的“68”都像在发出无声的嘲弄。他无视提示超时的警告,无视冰冷的指令要求他立刻赶往下一个地点。他只有一个目标:找到那个监控信号的来源,找出小满消失的路径。
无数个监控探头像冰冷的眼珠嵌在生锈的电线杆上、高耸的水塔壁上、废弃厂房的破窗框后。他抬头,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分辨着信号微弱的来源方向。他在泥泞中穿行,跌跌撞撞,用被竹编残片刺破流血的手掌去拍打、攀爬那些覆盖着工业废料和铁锈的障碍物。
第七天。雨终于耗尽力量,变成冰冷的、连绵不断的阴湿雾气,弥漫着腐朽金属的气息。肖成功踏进一片废弃的老工业区腹地。巨大的厂房如同垂死的钢铁巨兽瘫卧在阴沉的天空下,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大面积塌陷,露出扭曲的钢筋骨架。野草顽强地从断裂的水泥缝隙里钻出,又被弥漫的雾气打湿压下。这里已经深入江南区的边缘,一片被彻底遗忘的死寂之地。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工业矿渣,踩下去又滑又软。
一股若有似无的、极其微弱的电频杂音透过腕带内部的传感系统,传入肖成功已经因为连日的疲惫和高度紧张而有些恍惚的意识。这杂音细微、断续,像垂死的虫子在风中颤抖翅膀的声音,却与他前几天追踪的某个信号点若有似无地重叠了一丝痕迹!
他猛地停下几乎被拖垮的脚步,像一头嗅到血腥的狼,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亮起一抹近乎疯狂的精光。他屏住呼吸,疯狂地用手抹去腕带屏幕上的泥水,死死盯着代表信号强度的微弱波动。没错!就在这一片区域的废墟深处!虽然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但那该死的电子噪音的细微纹理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
他骤然抬起头,视线如同鹰隼穿透湿冷的雾气,投向矿渣山的尽头——那里,半座巨大的水塔倒塌后形成了一片扭曲的、像某种史前生物残骸般的破碎混凝土山丘。山丘的根部,一个巨大、黑黢黢的拱形混凝土入口被半掩埋在断裂的预制板和矿渣堆下,像一张通往地底深处的、不怀好意的巨口。残破歪斜、字迹早已剥落模糊的“人防工程”指示牌牌只剩个扭曲的边框挂在入口上方一块裸露的钢筋上,在冷风中晃动。
那入口处堆积着垃圾和生锈的废弃设备,如同某种腐朽巨兽的天然门帘。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双手被矿渣划出口子,染红冰冷的灰褐色沙砾。靠近拱门时,一股混合着常年霉变、金属锈蚀以及某种极其微弱却难以言喻的、甜腻人工化学制品气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让他的胃开始抽搐。他弯下腰,费力地将那些沉重的、布满红锈的金属废弃物向旁边搬开,露出拱门下那扇布满青黑色霉斑的沉重水泥门。
门没有锁。一道仅容一人挤过的缝隙敞开着,像一道黝黑的伤口。
刺骨的寒意带着陈年霉变和化学品的怪味,从那道缝隙里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肖成功湿透的外套,直刺骨髓。他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深吸了一口气,那饱含霉菌和化学制品的冷空气直冲肺部。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磨得金属纹路都已经浅淡的手电筒——这是江北区生活的残余纪念品之一,用力拍打了几下,一束昏黄、光线严重发散的光柱亮了起来,勉强穿透眼前的黑暗。他侧身,像一枚楔子,小心翼翼地挤进了那道冰冷的门缝。
水泥门在他身后滑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隔绝了外面灰败的天光与潮冷的空气。
短暂的、纯粹的黑暗几乎压碎人的神经。随即,手电筒那昏黄暗淡的光柱在厚重墙壁上晃动了两下,才勉强稳住。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向下倾斜的隧道。墙壁的原始水泥面暴露在外,粗糙而冰冷。隧道深处是无底的黑暗,浓稠得仿佛能吸收手电的光线。只有每隔很远很远才有一盏嵌在洞顶的、功率极低的应急灯,闪烁着幽绿微光,如同鬼火。
脚步声在前方空旷死寂的巨大空间里激起沉闷悠长的回音,仿佛黑暗中有巨物在低沉地呼吸。空气混浊到极限,带着地下特有的沉重湿冷。一股越来越浓烈的、冰冷而甜腻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大型电器运行久了散发的金属腥气。这股怪味比外面更浓烈十倍,黏腻地附着在呼吸道黏膜上,让人每一次呼吸都隐隐作呕。
隧道异常漫长,坡度平缓,仿佛要把人引向地壳深处。肖成功紧紧攥着竹编小鱼断片,指尖深深掐进手心的伤口,那细微的刺痛感和腥甜的铁锈味才让他勉强保持住一丝警惕的清醒。
光线忽然微弱地亮了一点,前方的空间豁然开阔。昏黄的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些巨大物体的轮廓,如史前生物的骨骼般沉默地矗立在阴森的空旷之中。冰冷的雾气缭绕在脚边。他听到一种声音,一种低沉、持续不断、充满秩序的机械运转声。
他停下脚步。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微微颤抖着扫过去。
前方不再是粗糙的坑道,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岩洞,被拙劣地用一些廉价而冰冷的材料分割开。一排排闪烁着信号灯的墨绿色金属机柜整齐地排列着,像巨大的冰冷墓碑,一直延伸到光线无法穿透的黑暗中。这些机柜由冰冷结霜的合金骨架支撑,上面覆盖着不知名的深色复合材料,每一面都刻满了冷却散热鳍片,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声。无数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线缆如同某种庞大电子生物外露的黑色血管和神经束,从机柜的不同接口中粗暴地生长出来,在空中缠绕、汇聚、分开,沿着洞壁、悬挂的钢架管道和粗粝的地面向更远处的黑暗延伸。闪烁的指示灯汇成了阴冷的幽冥之海,绿光、红光、微弱的黄光……在雾气中明明灭灭。
但这庞大、冰冷、技术感极强的机器丛林背景深处,竟然还歪歪斜斜地竖立着一排排……老旧、暗沉、带着锈迹的病床。一些床架已经变形,上面堆放着用过的、散发微弱消毒水气息的一次性医疗器具包装袋。有的床架是空的,冰冷的金属裸露着,有的上面随意搭着磨损脱线的白色被单。
肖成功的心被眼前诡异的融合景象狠狠攫紧!他强迫自己再次向前迈步,昏黄的光柱不断扫过金属和水泥构成的巨大立柱。然后,他猛地站住。
在那庞大阴影下的一个角落。
一个人影蜷缩在一张冰冷的水泥长凳上。那人裹着一张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绽线的廉价蓝色薄毯,在机器的低温辐射下显得单薄如纸。长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截苍白瘦削的下巴露在外面。
“小满?”肖成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嘶哑得连他自己都几乎辨认不出。他踉跄着冲过去。
毯子下的人影似乎因为这一声呼唤而轻微地动了一下。垂落的黑发被一只同样苍白得不似活人的手慢慢拨开。
是小满。但又不是肖成功记忆中的那个小满。
那双曾经像江南三月杏花雨般清亮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笼罩着一层浑浊的灰翳。她的脸颊深陷下去,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死气的青白。嘴唇干裂出一道道血口子。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叶,生命的光泽几近熄灭。蓝色薄毯下的身体几乎感觉不到活物的热量。
肖成功扑到长凳前,屈膝跪下,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冰冷的粗粝水泥地上滚出几步光晕。“小满!是我!成功!”他伸出手,想碰触她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唯恐自己粗糙冰冷的手指会将她这最后的轮廓也碰碎了。
小满的目光缓慢地移动着,从肖成功沾满污泥的鞋面,往上扫过他湿透的裤腿,在他布满油污的脸和那双燃烧着惊恐、愤怒、茫然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秒。那双死灰般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彻底沉寂下去,仿佛投入深渊的石子。
“这里……”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锈铁,微弱得随时会断掉,“…是‘情感处理中心’。”
这六个字像冰锥刺进肖成功的耳朵。他懵了。
小满没有看他。她那失焦的、仿佛玻璃珠般暗淡的眼睛,缓慢地抬了起来,越过肖成功剧烈抖动的肩膀,越过这片散发着寒意与机器轰鸣的巨型坟场,直直投向幽暗洞壁上某个遥不可及的方向。
“你看……”
她的唇瓣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几乎没有声音,像是濒死者的叹息。
肖成功顺着她那几乎凝固的、带着绝望目光望去。
就在洞穴的最深处,一片被刻意保留出来的宽阔穹顶之下。
一面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屏幕,像垂挂下来的黑色天幕,无声地笼罩着整座冰冷的深渊。
屏幕上没有信号,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绝对的、纯粹的黑。如同一只巨大无情的眼瞳,空洞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灵魂,俯瞰着这片由冰冷机器、廉价病床和衰败生命构成的“处理中心”,带着一种超然的、宇宙尺度的沉默与冰冷。
然而,在这片黑暗的背景中,无数微小的、流动的数据流正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它们不是文字,而是一些极其抽象、变幻不定、呈现出某种难以描述的非欧几何形态的光斑。有些光斑呈现出一种稳定、持续向外辐射能量的亮白色;有的则闪烁着毫无节奏的、撕裂般的深红光芒,仿佛在痉挛;还有的是沉沉的、几乎要熄灭的暗灰色,边缘带着令人不安的紫色裂纹……
肖成功呆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屏幕上,一片深灰色的、带着不规则紫色边缘的黯淡光斑,正悬浮在视野的中心区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心脏即将停止前的最后搏动。几乎同时,旁边另一小簇边缘同样带着紫色裂纹、但色彩明显深了几度的深灰色光斑,也微微随之波动了一下。仿佛受到某种无法抗拒的引力,这两片代表着黯淡生命的数据单元,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着那象征着终极分解的、屏幕最下方那片不可抗拒的绝对黑暗深处——那更深邃、仿佛连光线都能完全吞噬的虚无核心——缓慢地、却又无可挽回地沉落下去,如同坠入无底的宇宙深渊。
“看到……那两片……小的吗?”小满的声音像幽灵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带着一种彻底虚无的平静,穿透肖成功已被冻结的思维,“灰色的……带点紫边儿的……正在往下面黑的地方掉……掉下去分解的那个……”
她费力地喘息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
“那两片……那就是你……和我呀……”她枯瘦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般指向那片沉落的灰色光斑,那指尖带着死亡的预兆。
小满那只枯瘦冰冷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那张洗得发白、磨损得边角绽开的薄毯悄然滑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她的声音仿佛被地底深处那种巨大的机械运转声浪完全吞没了,只剩下干枯微弱的嘴唇还在极其轻微地翕张:“……分解……”
肖成功彻底僵在原地,冰冷穿透他的骨髓直抵灵魂深处。巨大的屏幕上,那片象征着他们的深灰色光斑微微闪烁了一下,在周围冷色调的光斑数据流映衬下,如同两滴坠入数据海洋里终将消散的微小水珠,边缘带着那触目惊心的紫色裂纹,正被那无形的黑暗引力牵动着,朝着下方那片象征着虚无与分解的纯粹黑暗,无可挽回地沉降下去。
分解?他和小满?像一堆被淘汰的电子垃圾?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到足以撕裂神经的蜂鸣警报毫无预兆地在他腕部炸响!腕带上那块小小的屏幕猛地被不祥的红光完全吞噬!
“红色警告!未经授权侵入核心区域!定位已确定!公民肖成功!你的生命体征与情绪图谱出现高危特征(绝望指数:99%),社会价值数据急速崩溃(当前评分:11/100),已被系统判定为具有高度精神传染风险的‘异常情感样本’!立刻执行收容程序!”冰冷无情的合成语音如同地狱宣告。
与此同时,穹顶上方那些幽绿的应急灯瞬间全部熄灭!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混乱、充满压迫感的纯粹黑暗!只有远处屏幕上那片代表着他们二人存在痕迹的光斑,发出一种极其黯淡、冰冷、如同墓志铭般的光辉。紧接着,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在多个方向同时响起,黑暗中隐藏的门被大力推开,冰冷的强光手电光束如同探照灯般从四面八方狠狠刺破黑暗!光束疯狂扫动,最终毫不留情地重叠、定格在肖成功僵立的身影和地上蜷缩着的小满身上!
光圈的中心,肖成功猛地回过头。
刺目的白光将他脸上的茫然和刚刚被这黑暗、被这屏幕、被这判决完全撕碎的神情照得惨白如纸。那一刻,他仿佛被剥去一切保护,赤裸裸地暴露在巨大机器的冷漠审视之下。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强烈的白光驱散了所有藏匿的阴影,将他那混杂着愤怒、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洞穿后的巨大荒诞感凝固在脸上。巨大的屏幕散发着幽光,他和她的两片微不足道的数据光斑正缓缓滑向那片不可逆的虚无。刺耳的蜂鸣声如同索命厉鬼的尖啸,无数沉重的脚步声快速合围。
强光手电的光束如铁链,锁死了他的身形。那腕带上猩红的“11”,是斩断希望的铡刀。
就在光束完全锁定他躯体的那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直觉,一股混合着冰冷的竹编小鱼锐利断口刺激下的剧痛,以及那巨大屏幕上象征生命瓦解的巨大符号的压迫——在零点几秒的绝对死寂中,骤然炸开!
跑!绝不能被抓进去!
肖成功几乎在光束将他完全钉死的那个瞬间,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他用身体狠狠撞开身边几块废弃但沉重的机柜盖板,借着这短暂的混乱和强光下守卫视线可能的错愕——
“往西!快!”一声极其沙哑,如同两片锈铁摩擦般艰难的低吼从他口中迸发出来。那声音根本不像人类的声带发出的,带着一种被逼到死角的困兽咆哮后的嘶哑残响,却穿透了刺耳的蜂鸣和逼近的脚步声。
这吼声更像是孤注一掷的最后指令。他整个人如同被巨大的弹簧弹射出去,不是扑向小满的方向,而是猛地侧身,朝着一片相对昏暗、只有微弱屏幕反光和角落闪烁的红色故障灯方向——那片光线下隐约能看到一个堆满废弃机箱和巨大线缆盘的黑黢黢角落——像一道受惊的阴影般拼尽全力猛扑过去!
他几乎不顾一切地撞翻、扯断沿途几根散落在地的粗线缆,引起一阵细微的火花爆裂声和更大的设备警报蜂鸣!这些混乱成了他逃亡的混乱乐章。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摩擦着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裤,浓烈的化学消毒剂气味混杂着电子设备过载的焦糊味直冲喉咙。他眼角的余光拼命捕捉小满的身影——她在巨大的恐慌和对光线的强烈冲击下挣扎着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抬起头,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苍白脸庞瞬间占据了他视野的边缘。
就在他扑进那片堆叠着巨型黑色机箱和粗壮缠绕着废弃线缆的角落阴影的刹那,余光恰好捕捉到——
一个高大、轮廓被深色作战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身影出现在小满面前。那人手里的设备发出一道极其短暂、如同电弧跳跃般的强烈蓝紫色亮光!不是电棍!那光亮甚至不足以照射四周,像某种定向击发的脉冲!
蓝紫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甚至没有发出爆炸或刺耳的电流声。
但肖成功亲眼看到,就在那光芒闪过的瞬间,还在徒劳挣扎想爬起来的、半跪在冰冷地面的小满,身体如同被无形且巨大的力量猛击!她整个人猛地向后反弓了一下,像一个被折断的脆弱的竹编玩具——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脆弱脖颈被猛地向后拗折的短暂僵硬轮廓——随即她那单薄的躯体就像一片在狂风中失去支撑的羽毛,软软地向后瘫倒下去!无声无息!彻底静止!
这一幕如同亿万根冰针刺穿视网膜,狠狠钉入大脑深处。
跑!
巨大的恐惧爆炸般冲破理智的最后一道闸门!肖成功爆发出连自己都陌生的力量,扑进黑暗角落。
冰冷、粗粝、潮湿的水泥触感再次成为他身体唯一接触的对象。
……一片混乱的黑暗。远处庞大的屏幕如同一块镶嵌在地底的巨大墓碑,上面流动的万千光点冰冷闪烁,其中两个沉入边缘虚无的灰色小点,凝固在分解的最终边缘。刺耳的蜂鸣声在空洞的岩穴里放大回响,强光手电在弥漫的冰冷雾气里胡乱扫射,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粗重的呼吸喷出白雾。
然后,身体重重砸在地上,一个翻滚……
在那些冰冷黏腻的铁锈、塑料碎屑和不知道什么混合废物的气味中,他似乎闻到了什么别的气息。极其微弱。
一丝……在化学消毒剂的苦杏仁味和电子设备特有的金属腥气掩盖下……
一缕……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混杂着一点葱花气味和轻微焦灼感的气味……
那属于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小小煎饼摊。
一股奇异的凉意瞬间沿着尾椎骨爬升,如同冰冷的海蛇缠绕上脊柱。他猛地抬头,试图再看向那块巨大的屏幕深处。
光线太暗了。距离太远了。那些代表着他和小满的、沉入最终黑暗即将分解的灰色小点,还在原来的位置吗?还是说,那个被强光锁定的刹那,那个被击中的瞬间……小满的光点就已经……分解了?
他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一种低沉至极、如同受伤野兽被扼住喉咙般破碎的呜咽。那声音被喉咙里的污物堵着,被极致的绝望碾碎,根本不成声调。
……那屏幕!
一片混乱与浓重的黑暗间,他眼角的余光被某种规律性闪过的强光短暂点亮。就在他扑倒的这个角落更深一点、紧贴着巨大冰冷机箱的背后,一条粗壮如蟒蛇般盘踞在地上的黑色线缆延伸向岩壁的方向。
线缆掩映的岩壁底部!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隐蔽的、只有两指宽窄的缝隙!
缝隙后面,有光!极其黯淡,绝不是强光手电的光。也不是应急灯那种阴冷的惨绿。是另一种……微弱但稳定的、带着暖意的白光?那光线断断续续地、似乎隔着某种物质在闪烁,从细缝里微弱地渗出,在黑暗角落和冰冷岩壁上投下点点不规则的光斑。
肖成功的心猛地沉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更冷的寒意攫住。这不是幻觉?他挣扎着挪动被垃圾碎片硌得生疼的身体,凑近那道缝隙,试图从更窄的角度窥视进去。
缝隙那边似乎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像某个被遗忘的电路检测平台。一个布满灰尘、款式极其老旧的仪器面板嵌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只有角落一盏微小的、外壳同样肮脏不堪的指示灯在顽强地、间歇性地亮着……发出那一点点微弱的、带着某种陈旧温度的暖白色光芒。
那灯光旁边,一块小小的、像电子表大小的屏幕嵌在面板上。屏幕的塑料保护盖已经开裂蛛网,但里面没有图像,只有一个极其简单的绿色数字在跳动:
+3.5
他死死盯着那数字!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极其古老、也许早已被整个系统遗忘的、监测局部电流电压的残存线路末端?它还在跳动?
绿色的数字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印记。仅仅停顿了一秒,那数字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1.2
……然后又是 +3.5 ……
这毫无意义的数字变化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在他那片死寂冰冷的意识里,极其轻微地扎出了一丝缝隙。+3.5?-1.2?
混乱逼近的脚步声中,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毫无人情味的声音骤然响起,透过某种小型扩音设备,如同宣告:“放弃抵抗,公民肖成功!系统判定你的存在状态已低于可回收阈值!立即投降是你最后的选择!”
可回收?回收?分解?和小满一样?
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彻底碎裂!就在那片混乱的光芒扫过、冰冷的电子音在巨大洞穴里冷酷回荡的同一秒——
趁着光束因目标混乱移动而产生的短暂偏移阴影,借着那些堆叠废弃机箱和盘错线缆形成的掩护裂缝——
肖成功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兽,猛地缩紧身体,爆发出最后燃烧生命的力量!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自己来时方向的那条巨大隧道深处冲刺!
不是向着入口!而是更深!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雷鸣在他身后猛追!强光撕裂迷雾!
肖成功跌跌撞撞、拼尽全力在黑暗潮湿的坑道中奔逃,肺像被撕裂般疼痛。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霉菌和铁锈的味道呛入喉咙。后方紧追的脚步声和强光如同附骨之蛆。突然,前方隧道右侧出现了一个倾斜向下的、极其不起眼的岔口,隐藏在几根巨大的、锈蚀严重的混凝土支撑柱后方。
几乎是盲目的本能驱使,更像垂死者最后一次徒劳挣扎,他侧身猛地撞了进去!脚下立刻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沿着一个陡峭的斜坡滚了下去!
身体连续撞在冰冷的泥土和凸出的砾石上,剧痛蔓延。他滚落到一个更低、更窄、更加死气沉沉的空间底部,腐烂的木头和冰冷的碎屑埋了他半身。周围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和肋骨断裂般的刺痛在提醒他还活着。
上面追兵的脚步声和光线并未立刻探进这条狭窄的死胡同岔口。他似乎滚进了某个更早被废弃的坑道支线深处?某种巨大的水泥管道的断口深处?
肖成功仰面躺在冰冷的黑暗中,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火辣辣地烧灼。那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潮湿泥土包裹着他身体的半边。
他望着头顶那片无穷无尽、吞噬一切的黑暗……意识像沉入黏稠的泥浆……
……那张巨大的屏幕占据了脑海最中心……上面无数冰冷的数据点如星河流转……两片深灰色、边缘带着刺目紫色裂纹的光点……正在永恒沉向那片绝对虚无的黑暗……
它们……分解掉了吗?最终?包括那个……被强光锁住的瞬间……凝固在最后的半跪姿势里的小满?
……还有那块埋在角落里……闪动着+3.5和-1.2的小小绿色数字?
+3.5……代表了什么?小满和他……最后的希望?
在意识的深渊边缘,他忽然闻到了极其微弱的气息。不是在腐烂的泥土味里……
像是在这地底深层最冰冷的黑暗中……极其艰难地……顽强钻透出来的……一股极其清冽的、不属于电子合成、也不属于化学消毒剂的气息……
是……花香?
肖成功想挣扎着再次抬起头,想要再看一眼,他拼命地想确认……
但那冰冷的黑暗,那深入骨髓的剧痛,那几乎完全沉入泥沼的窒息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沉沉地压了下来。
冰冷的江水猛地灌入口鼻,带着浑浊的腥气和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穿透了肖成功麻木的皮肤和骨骼。
他像一块被遗弃的锈铁,沉甸甸地坠向那无尽的、晃动的昏暗水底。
意识在急速下坠的窒息感中被撕扯。江南区冰冷破败的巷弄……江北区高塔刺目无情的数据光……老耿头在浑浊雨雾中模糊的脸……小满煎饼摊上最后那点带着葱香的热气……巨大屏幕上那两片沉向黑暗的灰色光斑……
还有,那角落缝隙里跳动的、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绿色数字……+3.5 ……-1.2 ……像在冰冷的宇宙深处独自闪烁的信号,微弱到难以捕捉,又执拗得令人心悸。
是什么力量?在那冰冷的、只追求数值的巨兽腹地深处?
手臂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本能地抬起那只几乎被冻僵的手,目光死死盯住手腕上那该死的追踪器。猩红的警示如同鲜血涂抹的诅咒——“11”!
不是分解!
是反抗!哪怕只是存在本身!
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从心脏深处炸裂开,瞬间驱散了半身的麻木!肖成功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嘶吼,被翻涌的江水呛得撕心裂肺!他用尽所有残存的力气,猛地一咬!冰冷的塑料腕带边缘嵌进他干裂的嘴唇里,尝到浓郁的血腥和锈味!
不是扯!
是咬!像被逼疯的野狗对待套索!
只听“嘎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腕带猛地撕裂开!那个象征着桎梏和判决的光点源脱离了他的腕骨!殷红的血珠从他的嘴角和手腕上细微的撕裂处溢出,丝丝缕缕,立刻被浑浊的江水吞噬殆尽。
他再没看那脱落的腕带一眼,任由那点猩红彻底沉入水下无边无际的昏暗。身体在水流的漩涡中猛地打转,他借着这混沌的力,拼命摆动着冻僵的双腿,向上!向着那一片被霓虹映得虚假明亮的水面冲去!
他破水而出!像一枚炮弹射穿了浑浊的死亡边界!
肺部猛然扩张,混合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刀子一样扎进来。江水在耳畔发出巨大的喧嚣。他贪婪地、又无比痛苦地吞咽着这生涩的自由。
肖成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浑浊的江水顺着他刚毅瘦削的下巴滴落。他抬头望去。
在身体随着江水浮沉的节奏里,目光首先扫过对岸。那里,江北区的核心,那座曾经高耸入云、俯瞰众生如同神祇的数据塔依旧巍峨耸立。它的周身如同披挂着液态黄金般流淌的数据瀑布,华丽冰冷的字符和图案像永不停歇的火焰般跳跃、翻滚,冷酷地昭示着无上权威。金辉倒映在黑色的江面上,冰冷、刺眼,将奔腾的钱塘江水染成一匹流动的、熔融的黄金缎带,闪耀着非人间的、令人窒息的光芒。光与声的洪流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这虚假而壮丽的光芒边缘,在幽暗深邃的江水之下,有什么东西闪烁着幽绿、浑浊的光点——是那些被丢弃的、代表“社会价值”的追踪腕带,随着江底的漩涡沉浮、汇聚、闪烁,如同水底一片诡异的星空,嘲讽着他刚刚挣脱的牢笼。
钱塘江的水流湍急、冰冷、无情。肖成功在江水里艰难地平衡着身体,冰冷的刺痛感穿透破烂的衣物,直达骨髓。每一次波浪的起伏都像在将他推回刚刚逃离的深渊。他努力辨认着方向。江南区被笼罩在朦胧的夜色和水汽中,只能看到一片连绵起伏的黑暗轮廓,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疲倦巨兽。江北区那片虚假的光明在诱惑着疲惫的生灵投向它冰冷的怀抱。
就在这时,仿佛被无形的江风指引,或者仅仅是死里逃生的求生本能在支配——
他的目光掠过了那些由数据金焰装点的冰冷高塔。掠过那些在浑浊江水中沉浮着的光点所汇成的水下幽冥星河。
最终,停留在了视线尽头——一片昏黄灯光都无力照亮的江岸石缝阴影里。
借着远处江北区庞大的冰冷灯火投来的、被水波扭曲的微弱反光,他看到——
一抹极其黯淡、但纯粹无比的颜色。在那黝黑的、被江水反复冲刷浸润的嶙峋石缝深处。
一朵小小的、顽强开放的……明黄色野花。
它蜷曲在石缝里,花瓣在冷冽夜风和水气的侵袭下微微颤抖。渺小、脆弱,却像一颗被遗忘在宇宙边缘的微型恒星,孤独地、倔强地散发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光芒。微弱的光在它身上流淌,如同被冻结住的暖意碎片。
江流在他的腰间冲撞,带着力量与寒意。冰冷的金焰在远方燃烧,像永恒的丰碑也像巨大的监狱。
他死死地盯着那朵花。
那朵在数据烈焰和冰冷水波边缘的石缝里独自摇曳的野花。
江水推动着他的身体不断漂浮。他挣扎着,用手臂划开沉重的水流,带动麻木的身体,一点点,朝着那朵石缝里的微光挪去。
浪头拍打着他,寒意如毒蛇啮咬。
远方。江北区的数据塔永恒燃烧,在江面上投下一条流动的、熔融的、通向神坛或刑台的黄金大道。水底,那些被遗弃的追踪腕带如同溺亡的虫豸,闪烁着幽绿的微光,构成一片倒悬的、沉默的虚假星海。
他在冰冷的深流里挪动。浑浊的水流灌入耳道,周围的一切轰鸣被隔绝,仿佛沉入无声的深海。
那朵明黄色的野花在石缝里,越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