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池人生:曾毓群的宁德时代(长篇小说)
文/汤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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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德屏南县的深山小道,十五岁的曾毓群背着破麻袋赤脚狂奔。
赶不上班车就错过唯一进城求学机会,脚底血痕混着淤泥也无人在意。
中学电工张老师用电表点醒了他:“光有蛮力是牛,带电的脑子才是虎。”
他赌上全部考入交大,夜夜通宵啃书被戏称为“图书馆幽灵”。
赴日考察时遇见电池专家田中弘毅,连续一个月守在实验室门外递资料。
老工程师推眼镜冷笑:“你写的材料,比我们垃圾筐的还脏。”
第二天清晨,实验台上却放着他改良的隔膜数据模型。
2011年特斯拉发布Roadster的清晨,他撕毁刚签的磷酸铁锂合作书。
全体股东逼宫会议上,他拍碎玻璃桌:“要么跟我赌三元锂电,要么现在杀了我!”
血珠顺着裂开的钢化玻璃淌成溪流,从此世界上多了个绿色新能帝国。
十五岁的曾毓群,背着一个磨得油亮、边角绽开粗麻线的破麻袋,屏南县浸骨的湿冷山雾里,他正赤脚在布满棱角碎石的小道上狂奔。脚下是祖祖辈辈踩硬的泥土路,混着昨夜落雨未干的泥泞,每一下脚掌起落,都踩进冰冷的、带着腐烂落叶气息的淤泥里。尖锐的石棱刺破薄茧,丝丝缕缕的热疼顺着脚心往上爬,渗出的血痕很快被污泥吞噬,只留下断续的暗红印记。时间在呼啸的山风里融化流逝,班车的影子若隐若现——错过它,便也错过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他便得像山峦间沉默的梯田,被固定于这狭窄的泥土与远方之间,再无知觉希望与天穹接壤。
那辆老旧班车,发动机吭哧着喷出浓黑柴油烟柱,像一个行将咽气的山兽,就要挣离泥泞道旁停靠点时,一个泥塑般的瘦小身影撞破雾气跃来,嘶哑着喉咙喊:“师傅,等等我!”
他几乎是滚爬上车门台阶的。售票妇人瞥了一眼他糊满泥污、甚至渗血的赤脚和那个空瘪麻袋,皱了皱眉头,挥手示意他去最角落站着。车厢里飘着劣质烟草、雨腥气和汗馊味混合的浓重气味。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炸开,眼睛紧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锁住他十五载光阴的连绵山体。巨大的青黑色山体沉默着,崖壁偶尔裸露大片筋骨,仿佛随时会倾压下来,将所有离去的妄念重新囚禁。车子拐过一道陡急山崖弯道时,他回头望去,山崖顶端那一小片薄如纸灰的天空,将村庄死死压在谷底。
城里中学的电工房阴暗潮湿,弥漫着生铁和机油的味道。少年曾毓群沉默而笨拙地拧着一截裸露的电线头,裸露的铜丝桀骜地支棱着。他额角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担任电工的物理张老师,黑黄脸上布满沟壑,枯木般的手指指着桌上黑漆漆的旧电表,声音不大,却像铜钟低鸣敲在少年耳膜深处:“看见没?光有死力气,那是田埂上拉犁的老牛。带上‘电’,就是能降虎伏龙的精明!”他干枯指尖划过电表蒙尘玻璃面下那颗微微搏动的指针核心,语气重锤直落,“念书,就是往你这颗脑袋里通电!不通电,再卖力,也只是头蒙眼转圈的牛!”
少年猛地抬头,那双被山风磨砺得稍显粗粝的眼瞳深处,有一簇被这番话骤然点燃的幽暗星火。那电表死物的玻璃下面,指针微弱跳动,竟比溪涧奔腾水流还要使他惊心动魄。他看见了老牛与虎之间的深渊鸿沟,明白了何谓真正的力量,一种不困于山脊之间、如电流一般瞬间通达千里的力量。
交大校园图书馆的长管荧光灯彻夜嗡鸣。窗玻璃被深重夜色染得如同墨池,只倒映着窗内伏案的身影。曾毓群将头深深埋进书堆垒起的矮墙之间,唯有头顶几缕发丝在惨白灯光下显出微弱的光泽。物理、化学、艰深晦涩的外文材料……散乱堆叠在桌角,有的摊开着却已被翻烂卷边。他的手指几乎抠进书页的纤维里,额头因长久的专注而渗出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周围自习的同学早已零星散去,唯有值夜的老管理员拖着缓慢的步子巡视时,脚步会在这最后坚守的角落,被堆如碉堡的书籍防线阻挡片刻。管理员无声摇头,低语如夜风掠过空旷的大厅角落:“图书馆幽灵,又到你了……” 少年毫无知觉,鼻尖与书页近在咫尺,贪婪攫取其中每一丝微弱的能量粒子。
数年后,东京。曾毓群立在实验室门外长廊冰冷的玻璃幕墙边,望着室内仪器指示灯明灭,等待田中专家的身影。日本冬日肃杀寒气透过单薄玻璃渗入骨髓,他裹紧外套原地跺脚驱赶僵冷,手里紧攥一叠昨夜整理的笔记资料。他已持续守在这里将近三十个清晨了。
实验室门终于滑开一丝缝隙,身着笔挺工作服的日本工程师田中弘毅走了出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刃,瞥了一眼曾毓群递上的资料,并未伸手,嘴角却掀起一个冰冷尖锐的弧度:“你带来的这些?”他轻蔑摇头,下巴微微一抬指向角落的回收箱,“比我那儿的废纸篓还显得杂乱狼狈。”转身关门动作毫不犹豫,玻璃门隔绝光线时发出清晰的“咔哒”闷响。
走廊灯光惨淡,曾毓群僵在原地,指尖捏着的资料在寒气中微微颤抖。耻辱如电流穿透心脏,紧攥的骨节绷得发白。他低头死死盯住手中那叠他呕心沥血、布满记录与推算字迹的纸张,混乱的字迹上仿佛沾染了自己被踩碎的尊严。片刻死寂后,他深深吸了一口走廊里清冷至极的空气,肺叶被刺得生疼。然后,他以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专注,转身寻了一个靠墙的冰冷墙角,蹲了下去,拿出另一支崭新的笔,在冻得几乎麻痹的指尖呵了口白气,就着惨白顶灯,将那些被视为“废纸”的数据,一行行,重新梳理绘制,重新组织成模型,线条勾勒如同在描绘精密电子图纸——他的目光,像焊枪的尖端,牢牢焊死在每一处细节之上。
次日,天色未亮。田中弘毅踏着研究室地面冰凉反光的地板砖走进实验室,金属门滑动闭合发出轻微嗡鸣。一切如常,唯有实验台中央,置放着一份未曾见过之物。
那显然并非实验室的制式纸张,而是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却因被反复压平而显得极其整洁,纸上清晰勾勒着一组新型电池隔膜复合结构的模拟图形和数据。图形线条简练准确,数据逻辑缜密清晰。田中扶了扶眼镜,指尖不由自主地抚过那张薄纸边缘——锋利,工整,带着一种极其冷酷的几何美感。他猛地转身,目光投向走廊尽头那片渐亮的、灰蓝参半的天空。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晨光熹微中逐渐清晰,曾毓群那消瘦而挺立的背影,正向远处光线更亮的地域迈去。
2011年春天一个阴冷的清晨,阳光艰难地穿透厚云勉强投在灰霾色的办公桌角。桌上摊开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新协议——关于磷酸铁锂电池的深度合作。曾毓群盯着桌上最新的国际行业速报,“特斯拉”与“Roadster”两个英文词如淬火铁水砸进他的眼底。图片里流线型电动跑车的线条刺眼,下方一行小字标注着关键动力参数:采用了新型锂离子电池技术。世界另一端隐约传来的引擎启动声似乎在他耳内嗡鸣。他瞳孔骤然收缩,手无意识地抬到半空,像在虚无中试图抓住什么。指尖僵了片刻,继而猛地攥紧成拳,骨节迸出白痕!就在助理和合作方代表凝固着得体笑容、准备递上签字的钢笔时,他却猝然转身,一把抓起桌上那叠价值千万的合作意向书!纸张撕裂的声音锐利地划破了房间里虚假的温软气息,碎片如绝望挣扎的蝴蝶,从他指缝间簌簌坠落。纷飞的白色纸片,像是祭奠旧秩序燃尽的香炉灰烬飘落。
“疯了!他绝对疯了!”股东紧急会议桌上,空气已灼烧到将临界点。大股东面罩赤红,额角青筋如蚯蚓怒凸而起,手掌几乎要将实木桌面拍裂,“宁德这点家底,经得起你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去赌一个洋人纸上画的‘三元锂电池’大饼?!”
“那是悬崖!”财务总监嘶哑怒吼,“磷酸铁锂稳当!技术成熟!市场就在眼前!曾毓群,你被那个叫特斯拉的光环闪盲了眼!”
指责像淬毒的箭矢,从四面八方钉向长桌尽头沉默的男人。他独自站在那,仿佛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矗立的礁石。他的目光低垂着,望着在桌面颤抖的指节,指甲因过度用力而苍白失血。周遭是末日审判般的嘶吼:“下台!”“给个交代!”“清算资产止损!”……
风暴中心的男人终于抬头。那张被压力和质疑刻画出深深倦意的脸上,双眸却燃着一种让所有喧嚣窒息的野火。下一刻,他握紧的拳头猛然扬起!
“轰——!”
拳头裹挟着全部力道狠狠砸在坚硬的钢化玻璃桌面中心!一声刺耳爆裂炸响!桌面上蛛网般的裂痕瞬间朝四周疯狂炸开、蔓延伸展!碎片在巨响中断裂、崩塌!
死寂。绝对的死寂。
血,一滴,两滴……顺着他砸在桌面裂口上的指缝蜿蜒渗出。它们缓缓地、固执地汇聚,沿着狰狞的白色裂痕向下滑落,仿佛在焦灼空气里流淌出一条刺眼温热的小溪。
“赌性坚强……天生便有赌命相随啊,从年少出山那刻开始便已注定......”曾毓群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像钢锭砸进死水。他的目光,缓缓地、决绝地扫过股东席上每张凝固的面孔:“前路已定!要么跟我赌这一局,要么——”他顿了顿,那沾着暗红色血液的嘴角竟向上扯出一个近乎疯狂的弧度,直视刚刚怒吼要他下台的大股东,“现在便在此杀了我!”
鲜血浸染的玻璃裂痕,像是世界裂开的第一道缝隙,未来灼烫的光与风自此汹涌灌入。那些裂缝下淌过的,不仅是一个企业家孤注一掷的宣言,更是日后那个即将震撼整个能源世界的巨轮启航时,沉默深沉,却注定要搅动时代的血色锚链沉入深海的声音。宁德的晨光刺破玻璃残片,曾毓群眺望远山的轮廓,山峦不再遮挡天空,它们层层叠叠,正成为未来能量帝国无声蔓延的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