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澳(小说)
文/汤文来
李海生站在渡轮甲板上,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二十年了,自从考上大学离开三都澳,他就再没回来过。如今他已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出了三本小说,却陷入了创作瓶颈。编辑老陈说:"回你老家看看吧,找找灵感。"
三都澳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座月牙形的海岛,东侧是陡峭的悬崖,西侧是平缓的沙滩,中间隆起的小山包上矗立着一座白色灯塔——他记忆中最鲜明的坐标。
渡轮靠岸,码头比记忆中破败许多,木板缝隙里长出了青苔。几个皮肤黝黑的渔夫蹲在岸边补网,抬头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干活。没人认出他,或者说,没人记得他了。
李海生拖着行李箱走在唯一的主街上。两旁的老房子还在,只是多了几家挂着霓虹灯的店铺:网吧、奶茶店、手机维修。时代的风终究吹到了这个偏远的海岛。
他预订的民宿是原来的供销社改建的。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烫着卷发,涂着鲜艳的口红。
"身份证登记一下。"她头也不抬地说。
李海生递过身份证。老板娘扫了一眼,突然瞪大眼睛:"李海生?老李家的小子?"
"你是...?"
"林小梅啊!"老板娘激动地拍着柜台,"就住你家隔壁,比你大两岁,记得不?"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一条缝。确实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常带着他和弟弟去赶海。如今那张稚嫩的脸与眼前这个浓妆的女人重叠在一起,却怎么也对不上号。
"记得记得。"李海生敷衍着,"小梅姐现在当老板了?"
"混口饭吃呗。"林小梅给他倒了杯茶,"你爸妈搬走后,岛上变化可大了。对了,你回来干啥?"
"采风,写新书。"
"哟,大作家啊!"林小梅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那初恋林小鱼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茶杯在李海生手中一晃,热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感觉不到疼。林小鱼,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盒子。
"她...还好吗?"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林小梅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你不知道?小鱼她...走了,得有十年了吧。白血病。"
李海生的耳朵嗡的一声,仿佛有人在他脑后敲了一记闷锣。他机械地接过房卡,拖着箱子上楼,连林小梅在后面喊什么都没听清。
房间很小,但干净,窗户正对着海。李海生坐在床边,看着海浪一遍遍拍打沙滩,思绪飘回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十八岁的他和林小鱼,在老灯塔下许下的诺言,以及那场改变一切的台风...
傍晚,李海生决定出去走走。主街尽头右转,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就能到灯塔。这条路他闭着眼都能走。
路过一家海鲜排档时,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清蒸石斑,少放酱油,我妈妈不喜欢太咸。"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得他猛地转头。柜台前站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长发及腰,侧脸的轮廓让他瞬间窒息——太像了,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林小鱼。
女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正脸更像了,尤其是那双杏眼,清澈得能映出人影。
"有事吗?"女孩问,语气礼貌而疏离。
李海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歉,你长得...很像我一个老朋友。"
"岛上的人都说我像我妈妈。"女孩微微一笑,"你是游客?"
"曾经是这里的人。"李海生说,"你妈妈是...?"
"林小鱼。"女孩提起打包好的海鲜,"不过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李海生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女孩从他身边走过。直到她走出几米远,他才回过神来追上去:"等等!我是...我是你妈妈的老同学。能聊聊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还要去给外婆送饭。要不你跟我一起?外婆就住在灯塔下面。"
去灯塔的路要经过一片相思树林。夕阳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女孩说她叫林小雨,今年十九岁,在厦门读大学,暑假回来看外婆。
"你爸爸呢?"李海生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林小雨的语气很平静,"妈妈说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三都澳,再没回来过。"
李海生心里一沉。算算时间,如果他离开后林小鱼很快结婚生子,林小雨的年龄倒也吻合。但那个侧脸,那个笑容...太像了,像得让他心里发慌。
林小雨的外婆家是一栋低矮的石屋,就在灯塔下方的悬崖边上。老太太坐在门前的摇椅上,眯着眼看海。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李海生的瞬间亮了一下。
"阿婆,这是妈妈的同学。"林小雨把饭盒放在小桌上,"他说想来看看你。"
老太太盯着李海生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说:"李家的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李海生鼻子一酸。林阿婆是他妈妈的闺蜜,小时候常给他做海蛎煎。如今她老得几乎认不出了,却还记得他。
"阿婆..."他蹲下身,握住老人枯瘦的手,"我回来了。"
晚饭是在石屋前的小院子里吃的。清蒸石斑、海蛎煎、紫菜汤,都是记忆中的味道。林阿婆话不多,只是不停地给李海生夹菜,仿佛他还是那个贪吃的小男孩。
"阿婆,我妈妈...是怎么走的?"李海生终于问出这个压在心头的问题。
"病了两年。"林阿婆叹了口气,"那丫头倔,死活不肯去大城市治,说怕花钱,留给小雨上学用。"
林小雨低头扒饭,睫毛上挂着泪珠。李海生胸口发闷,想起最后一次见林小鱼,是在那个台风夜。她哭着求他别走,而他头也不回地上了离岛的船。
"阿婆,我明天能去...看看她吗?"
林阿婆点点头:"在后山坟场,明天让小雨带你去。"
饭后,林小雨送李海生回民宿。月光下的三都澳静谧安详,只有海浪声轻轻回荡。
"你妈妈...提起过我吗?"走在沙滩上,李海生忍不住问。
林小雨踢着沙子:"提过。说你是岛上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是她的骄傲。"
"就这些?"
"嗯。"林小雨犹豫了一下,"不过...我总觉得妈妈有本日记,藏在她房间的暗格里。外婆不让我看,说要等我长大了再说。"
日记?李海生的心跳加速了。也许那里面会有答案,关于林小鱼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关于她是否恨他,关于...林小雨的父亲是谁。
"你想看吗?"他突然问。
林小雨停下脚步,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想。但外婆把钥匙藏起来了。"
"我小时候可是开锁高手。"李海生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试试?"
林小雨咬着嘴唇,最后点了点头:"明天扫完墓,趁外婆午睡时。"
回到民宿,李海生辗转难眠。窗外月光如水,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和林小鱼在沙滩上追逐,在灯塔下接吻,在相思树林里约定未来...而这一切,都被他亲手终结在那个台风夜。
第二天清晨,林小雨如约而至。她穿着素白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干净得像一朵浪花。后山坟场要穿过整个村子,路上遇到的老人大多认出了李海生,热情地打招呼,眼神却都有些古怪,仿佛在看一个负心汉。
林小鱼的墓很简单,一块青石墓碑,上面刻着"爱女林小鱼之墓",没有生卒年月,也没有立碑人姓名。墓前摆着一束新鲜的野花,看样子林阿婆常来。
李海生跪在墓前,喉咙发紧。二十年的光阴,无数的歉意和悔恨,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只是轻轻抚摸着墓碑,像抚摸恋人的脸庞。
"妈妈最喜欢白玫瑰。"林小雨把一束白玫瑰放在墓前,"可惜岛上没有,只有野蔷薇。"
"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偷了邻居家的白玫瑰送她。"李海生轻声说,"被她爸爸发现,追着我打了半个岛。"
林小雨笑了:"原来妈妈说的那个偷花贼是你啊!"
离开坟场,两人默契地走向林阿婆家。老太太果然在午睡,鼾声从里屋传来。林小雨带李海生来到一间小卧室,墙上还挂着林小鱼的毕业照——十八岁的她笑得灿烂,眼里有光。
"暗格在这里。"林小雨指着衣柜后面的墙壁,"但我够不着。"
李海生挪开衣柜,果然看到一块松动的砖。他小心地取出来,里面是一个铁盒,上了锁。
"让我试试。"他从钥匙串上取下回形针,掰直了在锁眼里拨弄。几分钟后,"咔嗒"一声,锁开了。
铁盒里是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本,还有几张照片。最上面那张是李海生和林小鱼的合影,背景是灯塔,两人都穿着校服,笑得腼腆。照片背面写着:"和海生,最后的夏天。"
林小雨翻开日记本,第一页的日期是二十年前,李海生离开的那个月。
"今天海生走了。他说要去追求梦想,说等他成了名作家就回来接我。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怀孕了,没告诉他,不想拖累他..."
林小雨的手开始发抖。李海生感到一阵眩晕,扶住墙壁才没倒下。
"继续读。"他嘶哑地说。
日记零零散散记录了林小鱼这些年的生活:独自生下孩子,父母相继去世,靠卖海鲜养活小雨和自己...字里行间没有怨恨,只有对女儿的爱和对往事的淡淡怀念。最后一篇写于她病重时:
"医生说我没几个月了。小雨十六岁了,像极了当年的我,也像他。我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只是遗憾没能看着他成名。海生,如果你看到这本日记,请别自责。我只希望你能偶尔看看小雨,她身上流着你的血..."
日记本从林小雨手中滑落。她脸色苍白,眼泪无声地流下:"所以...你是我爸爸?"
李海生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弯腰捡起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那里夹着一张化验单——林小鱼的血型是A型,林小雨是O型,而他是AB型。
"等等,"他声音发颤,"从血型看,我不可能是你父亲。"
林小雨夺过化验单,仔细查看,表情从震惊变成困惑:"那妈妈为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林阿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太太扶着门框,脸色阴沉,"我说过,那盒子要等你结婚才能打开!"
"阿婆,"李海生举起化验单,"这上面说我不可能是小雨的父亲。到底怎么回事?"
林阿婆叹了口气,慢慢走进屋,坐在床边:"小鱼那丫头,到死都爱着你。她知道你成了作家,怕你内疚,故意在日记里那么写。"
"那小雨的父亲...?"
"是个外地的渔工,在小鱼怀上小雨后就跑了,再没出现过。"林阿婆摸着孙女的头发,"小鱼不想小雨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就编了这个故事。"
林小雨扑进外婆怀里,放声大哭。李海生站在一旁,心如刀绞。林小鱼到死都在保护别人——保护他不受良心谴责,保护女儿不受身世伤害。
那天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袭击了三都澳。狂风呼啸,暴雨如注,像极了二十年前李海生离开那晚的天气。民宿的屋顶被掀掉一角,林小梅急得团团转。
"去灯塔!"她冲李海生喊,"那里最结实!"
李海生顶着风雨跑向灯塔,却在半路遇到林小雨,她正艰难地扶着林阿婆往山坡上走。
"阿婆家被淹了!"林小雨喊道,"我送她去灯塔避难!"
三人跌跌撞撞地爬上灯塔。守塔人是个独眼老头,放他们进去后就忙着加固门窗。灯塔内部比想象中宽敞,旋转楼梯通向顶部的灯室,下面则是储物间和简易卧室。
"二十年没见这么大的台风了。"独眼老头嘟囔着,"上次还是你小子离岛那晚。"
李海生一愣:"您记得我?"
"当然记得。"老头咧开缺牙的嘴,"那晚林丫头在码头哭得撕心裂肺,全岛都听见了。"
林阿婆瞪了老头一眼,后者识趣地闭嘴,去检查发电机了。灯塔在狂风中微微震颤,海浪拍打悬崖的声音如雷鸣般轰响。
林小雨扶着外婆在床上躺下,然后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海面。李海生站到她身旁,两人沉默不语。
"你爱她吗?"林小雨突然问,"我妈妈。"
李海生看着玻璃上两人的倒影,恍惚间仿佛看到年轻的林小鱼站在那儿:"爱过,但不够勇敢。"
"她一直爱着你。"林小雨轻声说,"我小时候,她常指着你书上的照片说,这是妈妈最好的朋友,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风雨声中,李海生仿佛听见林小鱼的笑声从远处传来。他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下。
"小雨,"他睁开眼,下定决心,"无论血缘如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我可以做你家人。"
林小雨转过头,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李海生眼中的真诚。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好。"
台风在黎明时分渐渐平息。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波涛未平的海面上。灯塔的门开了,李海生和林小雨搀扶着林阿婆走出来,迎接新的一天。
远处的海平线上,一艘渡轮正缓缓驶来,带来新的人和故事。而三都澳,这座承载了太多记忆的海岛,依然静静地卧在碧海蓝天之间,见证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