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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燎过烟草的细微嘶嘶声,在骤然凝滞的隔间里竟显得异常清晰。秦正阳叼着烟,深深吸进的那一口烟气,带着劣质烟草灼烧的辛辣和一股更深层的、令人牙碜的苦涩味道(那是蜡衣破裂后泄露出的氰化钾前兆),直冲肺腑,沉甸甸地坠入五脏最深处。
他没吐出烟气。隔间门口,土黄军装的宪兵少尉那鹰隼般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烟上,而是猛然钉在了秦正阳垂在身侧、尚在滴血的左手上!猩红的液体正沿着苍白僵硬的手指末端,不间断地砸在布满灰尘和碎裂药瓶残渣的青砖地面——滴嗒…滴嗒…声音微弱,却像重锤凿打着死寂。
少尉嘴角那点冰冷弧度骤然收敛,眼神瞬间变得毒蛇般阴鸷锐利。
“血?”他生硬的中文像从铁器里刮出来的,“你的手,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他身后一名士兵的枪口已毫无预兆地凶狠抬起,直指秦正阳胸口!另一个士兵则死死盯着桌上那台残留着油渍与白纸粉末的矿石机盒子,黑洞洞的枪口同样锁定着他的头颅。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混合着浓重的硝烟与皮革味,压得人窒息。
秦正阳没有回答。他像是聋了,又像完全沉浸在自己最后的仪式里。叼着烟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口致命的烟雾更深地锁死在胸腔。他那只沾血的、颤抖的左腕,仍固执地停留在半空,悬在那面水银剥蚀的旧镜前。镜中那张被劣质烟草烟雾模糊了轮廓的脸,嘴角似乎还挂着那抹凝固的、无声的嘲弄。
少尉显然被这死一般的静默和忽视激怒了,一步踏前,几乎要挤进这狭窄的空间,带来一股更浓郁的兵营铁腥气。
“八嘎!问你话!”他厉声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到秦正阳脸上,“还有这个——”他戴着白手套的手猛地一指桌上黑沉沉的盒子,“什么的东西?!”
外间,货架倾倒、药材粉碎的嘈杂声浪更加疯狂地席卷而来,伴随着伙计压抑不住的痛呼。隔间门口那两个持枪士兵的喘息声也变得粗重,紧绷着,随时等待着撕裂什么的命令。
就在这片千钧一发的杀意沸腾里!
秦正阳悬在镜前那只血淋淋的手,突然极轻微、极其稳定地向内侧蜷缩了一下手指。指腹擦过冰冷污浊的镜面——在那片水银剥蚀的墨色阴影后面,似乎有某种更深的、硬质的线条在指腹的触碰下凸显得清晰了一瞬。
然而没等任何人反应。
砰!!
外间猛地传来一声巨响!不是摔砸,是某种沉重的、无法支撑的木质结构彻底崩塌的沉闷垮塌声!伴随着一片更加惊惧的呼喊和一个破锣嗓子用日语发出的一声短促却暴怒的呵斥。
这声音如同开关。隔间门口,那宪兵少尉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声呵斥猛地拉紧了极限!他眼中凶光一闪,按在腰间枪套上的手倏地抽出!皮套“吧嗒”一声脆响!黑黢黢的王八盒子枪口瞬间顶住了秦正阳的太阳穴!冰冷的金属质感隔着皮肤,将死讯直接烙进颅骨!
“搜!这个人!立刻绑……”少尉对身后的士兵厉吼。
话音戛然而止。
叼在秦正阳唇间那一点暗红燃烧的烟头,在枪管顶住头颅的震动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似地亮了一下。
紧接着。
一股极其诡异的气味猛地从秦正阳的口鼻间弥漫开来——那绝不仅仅是烟草燃烧的味道!更像是灼烧的杏仁皮混合着浓烈的、甜腻得令人眩晕的焦苦味,瞬间冲破了空气里原本所有的血腥、硝烟、皮革与尘土味!
镜子内外,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猛地暴张!
不是恐惧。
不是痛苦。
那是一种瞬间点燃并燎原的无边荒谬!一种被巨大的、冰冷的嘲弄点燃的火山喷发!
“呃……嗬……”一声非人的、短促至极的嘶鸣(或许只是气管和横膈膜遭受毁灭性痉挛冲击而产生的怪响)从他唇齿间挤出,随即被死死卡断。他的身体以腰部为中心,猛地向后反弓!像是被一把无形巨锤自下而上、狠狠砸中了腰腹!整个脊柱发出“喀”的轻响,仿佛难以承受这狂暴的内崩之力。
那张对着镜子的、苍白的脸孔在零点几秒内,血管贲张凸起,脸色由煞白骤然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细框金丝眼镜在猛烈震动下骤然滑落,镜片撞在满是污血的案台上,发出脆响。失去镜片遮挡的眼睛,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瞳孔在剧毒冲击下急剧散大,仿佛要看穿眼前所有的烟雾与镜像,直刺入虚空深处最冰冷的真实!
“あっ!”(啊!)
少尉的怒喝变成了短促的惊叫!经验让他瞬间明白这绝不是自然的抽搐!他握枪的手下意识一缩。
秦正弓状反曲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提偶,失去所有力道,轰然前扑!
头颅沉重地撞向布满陈旧药渍、混杂着新鲜血污和药粉的油腻案台!
“砰!”
头骨撞击实木的钝响沉闷得令人牙酸。
那只还悬在镜前、试图做出最后一点隐秘动作的血色左手,无力地砸落下来,连同他的半个身躯,沉重地扑倒在肮脏的桌面上。
嘴微微张着,烟蒂带着最后的暗红火星,滚落下来,在血污浸染的木板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焦坑,旋即黯淡成一点死灰。残余的毒烟和血腥味如同幽灵,缓缓升腾,缠绕着案头。
死寂。只有外间远处混乱的喧嚣模糊地传来。
镜子静静悬在斑驳的墙上,它终于没有映照出那张扭曲青紫、五官错位、凝固在极致痛苦与巨大荒诞中的脸。只映出半片歪倒的身体和溅满暗红与粘稠污物的案台一角。
镜面上那片血手刚刚擦过的位置,随着主人生命的瞬间抽离,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薄如蝉翼的东西,因为血污的濡湿和桌案的震动,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点附着力,极其缓慢地……从镜框最深处的水银斑驳阴影里滑了出来,半卷着,带着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粘稠的暗红血印子,飘落在积满药尘的桌角边沿。
那是一张被精心卷藏起来、薄如蝉翼的透明赛璐珞片。
“毒!氰化钾!自裁!”宪兵少尉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对着外面声嘶力竭地狂吼,唾沫星子横飞,像是在掩饰自己刚刚那瞬间的狼狈。他厌恶地瞥了一眼扑倒在污血之中的人体,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肮脏的秽物。“快!搜!把整个药铺翻过来!找出所有文件!电码本!可疑物品!”
两名士兵如蒙大赦,立刻端着刺刀上前,粗暴地将那具尚在轻微痉挛的躯体从桌面强行拖开,像丢开一袋垃圾般随意地甩在地上。沉重的军靴毫不留情地踩踏过那摊猩红的血迹,留下清晰的泥泞印痕。
士兵们开始疯狂地搜查这狭窄的空间,抽屉被粗暴地拉开甩在地上,瓶罐被扫落碎裂,发出刺耳的噪音。桌子被猛然掀翻!桌下的墙壁暴露出来,那面斑驳的老墙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那名少尉嫌恶地弯腰,飞快地用手帕包裹着手指,捡起了刚刚飘落桌角、卷着血印的透明薄片。他对着光看去,薄片上极其细微地蚀刻着比针尖还小的文字符号,毫无规律,却绝非药方药名。他的眉头紧锁,眼神却燃烧起发现猎物般的灼热光芒。
就在这时——
“砰!咣当!”
前堂靠近大门处猛地又传来一声巨响,如同木桩狠狠撞上了门板!但紧接着却是一片混乱加剧的脚步声和人声鼎沸。夹杂着日语和汉话的呵斥、拉扯、推搡声浪猛地高了几分。
“干什么?!”
“太君!皇军!你们不能……啊——!”
一个尖锐的、饱含痛苦却又拼命压抑的女人哭喊声陡然撕裂了药铺里的混乱!
是阿四的妻子!
门口似乎发生了短暂的、激烈的纠缠。随后,帘子“唰”地被从外面猛地掀开!带进来的风卷着外间更浓烈的灰尘和硝烟味。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圆框眼镜、气质阴冷的日本军医官被让了进来,脸上带着不耐烦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他身后跟着一个穿蓝布棉袄的伪警,一脸谄媚,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太君您看,就是这儿……”
军医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那具穿着深灰绸面长棉袍、已然停止抽搐、呈现出氰化物中毒特有青紫色僵直的脸孔,鼻翼习惯性地微微翕动,嗅了嗅空气中浓重血腥混合着微苦杏仁的气息。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并未靠近尸体,似乎仅仅确定死亡就够了。他的视线随即投向少尉手中捏着的那张染血的透明薄片。那上面蚀刻的针尖符号像是某种精确的罗盘坐标数值?某种密码的锚点?
一丝精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他极其隐秘地对少尉递了一个眼色,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少尉立刻领会,将薄片小心地收进一个特制的硬纸信封,死死攥在手里,那神情如同捏住了一枚足以撬开坚城的楔子。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眼神重新燃起冷酷而兴奋的、猎犬般的灼热。
“带走!”他厉声命令,语气已经完全不同,充满了志在必得,“地上这个,拖到后院,等宪兵队验尸官!所有搜到的可疑物品,全部封存!这家药铺,彻底查封!所有人!带走!严加审讯!”
士兵们立刻领命,拖起地上的尸体,粗暴地向后门拽去,在那片药渣和尘土交织的冰冷青砖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断续的暗红拖痕。
搜查继续,更加彻底和疯狂。货架被彻底推倒,药材罐子被一个个摔碎砸烂,粉末和干燥的药草叶子混合着尘土漫天飞扬,如同降下一场死亡的雪。药铺里所有活着的伙计(包括刚刚被踢伤、被人从地上扶起来的那个年轻伙计)都被粗暴地反剪双手,推搡着向门外走去,脸上是绝望的麻木。
那位刚刚报丧回来的阿四妻子,抱着怀里刚领回不久、象征亡夫性命最后交代的那几味中药包(那包“或许能睡安稳些”的止疼药),整个人已经被彻底吓傻,脸色比她丈夫上吊时的样子还要死灰。她被一个伪警粗暴地扭着胳膊往外推搡,怀里的药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味干枯的草药撒落出来,又被纷乱的军靴踩得稀烂。
在混乱的人群推挤中,她踉跄着,经过被彻底拉开的布帘口子时,无意识地、惊恐无比地看了一眼隔间里面——
隔着纷飞的灰尘和士兵粗暴翻检的身影,她看到那面挂在斑驳土墙上的破镜子。镜子下沿,刚才被那些大兵拖拽尸体剐蹭到,镜面上沾染了一块刺眼的、正缓缓下流的血污和黑黄的尘垢,像一只狰狞的、流血的眼睛。就在那污浊边缘,镜框深处水银剥落最厉害的地方,似乎残留着一点东西。像是刚刚被什么东西挂下来的一点……极其微小的蜡屑?又像是血痂?她看不真切,只觉得那片剥蚀的水银黑斑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名墓穴。
一个穿着厚重皮围裙、正砸开里屋储藏室铁锁的日本军曹,不耐烦地瞥见那面沾血的破镜子似乎在晃动碍事。他低骂了一句,猛地扬起手中的撬棍,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镜子边缘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
一大半的镜面瞬间破碎!晶莹却锋利的碎片如冰雹般溅射开来!剩下的那摇摇欲坠的小半边镜框,只剩下几条顽固粘附的玻璃尖齿和斑驳的底漆,丑陋地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活像一座残缺的墓碑,斜斜地、断颈般指着下面那张同样残破、已被踢翻在墙角的空桌案。
镜子的碎裂声似乎引爆了什么。
药铺大门外,那条在“仁和药房”牌匾阴影下的奉天街面,此刻被明晃晃的日式探照灯光柱撕破。土黄军装的士兵和黑警服伪警的身影如同鬼魅,粗暴地把药铺里所有活着的人驱赶、推搡进两辆架着机枪的三轮边斗摩托里。看热闹的、惊惧的路人远远围成半个圈,又被端着刺刀的士兵凶狠地驱开。
夜色如墨,寒风越发凄厉。探照灯冰冷的光柱,最终死死咬住了那块蒙上灰尘污垢、写着“仁和药房”四个繁体的黑底金字招牌。招牌在光柱中显得脆弱而阴森。
不知是哪一辆摩托引擎发出刺耳的启动尖啸,车轮碾过奉天街湿冷的石板路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风卷起街边堆积的残雪和尘埃,打着旋儿扑向那条敞开的漆黑门洞。
门洞深处,幽暗无边,只有门外探照灯偶尔扫过的光带扫过的瞬间,才猛地照亮那一地狼藉和刺目的碎片——倾倒碾碎的药材如新坟的覆土,破碎的柜架如朽烂的骸骨,流淌的血痕渐渐干涸成深褐的污渍……还有门槛边角,被无数靴底踩踏碾压过,却顽固地剩下一小截的廉价烟蒂。那早已熄灭的烟头被踩扁得只剩下一点焦黑的滤嘴残骸,沉默地嵌在缝隙里,像某个名字被粗暴抹去的最后一点标点。